2021年,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因“他对殖民主义文学的影响,以及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次“古尔纳作品”在国内首都整体引进并出版,辑将出版他的五部作品:《天堂》《来世》《海边》《赞美沉默》《后的礼物》。
身为避难移民,古尔纳深谙异乡生活的艰辛,他对“思乡之苦与他乡生活之痛”深有感触;另一方面,故乡族群的残酷过往不断闪现,迫使他反复回溯。于是,“记忆”“残酷”“难民”“爱与软弱”“身份认同”等等成为古尔纳作品一以贯之的主题。他像拼拼图一般构建起自己的文学世界,不断拾起每一位离散者和异乡人,召唤并追寻埋藏在心灵深处的故土与他乡的记忆。
《海边》讲述了20世纪末从桑给巴尔来到英国寻求政治避难的中年人萨利赫•奥马尔的遭遇。抵达英国后,奥马尔被安排暂住在一个海边小镇,由于入境时使用了昔日家乡仇敌赖哲卜•舍尔邦的名字,其子拉蒂夫找上门来。由此引出了两家人的恩怨情仇。一同身处饱受敌视的异国他乡,奥马尔和拉蒂夫渐渐敞开心扉。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来世》的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非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伊利亚斯就在东非海岸上被德国殖民军队拐走。离家多年以后,伊利亚斯回到自己的村庄,得知父母早已去世,妹妹阿菲娅寄人篱下,说是收养,实则如奴隶般饱受虐待。哈姆扎同样从战场归来,肉体、精神都已伤痕累累,几乎一无所有——直到他遇见了美丽而勇敢的阿菲娅。随着这几个年轻人生活、工作和恋爱,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就在此时,战争的阴影又一次迫近,历经艰险才得以重聚的亲人又一次面临分离。 《天堂》的故事发生在百年前处于德国殖民阴影下的东非桑给巴尔,这片多种文明交融、多种宗教并存的古老土地。男孩优素福被父亲抵押给商人阿齐兹偿债,从此跟随商队行走异乡,亲历生存之难。他困惑于他成长仪式上的领路人阿齐兹的阴阳莫测;他好奇于被深锁在花园背后的疯女人的泣泣私语;他痴迷于旅途中那座火焰墙般的巍峨悬崖,它仿若天堂之门,令他天眼开启:是忍辱偷生,守着方寸店铺变成一个小掌柜,还是在残酷的世界中变得像铁一样结实,去找寻有花园和喷泉,更有自由与尊严的穷人的天堂? 《赞美沉默》:我感到胸口有硬块,医生告诉我可能是心脏病,而我的确有心病。离开非洲故土20年,我在英国的中学干着不喜欢的工作,和爱玛的爱情也在平庸的日常摩擦中消耗殆尽。直到一封家书邀请我回国探亲,他们在为我张罗相亲的事儿。是的,我从未向他们告知英国的一切,在他们眼中,我还是个单身汉。此行我也另有目的,我想要母亲打破多年的沉默,让她说出父亲的出走之谜…… 《后的礼物》主人公阿巴斯因自卑和猜忌,在十九岁时抛妻弃子,逃离故乡桑给巴尔,成为一名水手,穿梭于世界各大港口,过着居无定所的阿飞生活。直到十五年后,他在英国埃克塞特与一位出生后即遭遗弃的黑人混血姑娘玛丽亚姆一见钟情,二人开启一段生儿育女的平凡生活。然而,英国移民的卑微身份始终如梦魇般弥漫整个家庭,阿巴斯闭口不提故乡的一切。六十三岁那年,阿巴斯中风发作,此后便缠绵于病榻,直至过世。临终岁月里,他对着一台录音机,为孩子们留下了他生命中后的礼物……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坦桑尼亚裔英国作家,2021年因“他对殖民主义文学的影响,以及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古尔纳1948年出生于东非海岸的桑给巴尔岛,20世纪60年代移居英国并求学,终在肯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留校任教至今。他的主要学术兴趣是后殖民主义写作和与殖民主义有关的论述,特别是与非洲、加勒比和印度有关的论述。曾担任凯恩非洲文学奖和布克奖评审,2006年入选皇家文学学会。古尔纳的作品围绕难民主题,主要描述殖民地人民的生存状况,聚焦于身份认同、种族冲突及历史书写等,他展现的后殖民时代生存现状被认为具有重要的社会现实意义。代表作有《天堂》《海边》《来世》等。
【媒体评论】“他对殖民主义的影响和身处不同文化、不同大陆之间鸿沟中的难民命运,进行了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深刻洞察。”——瑞典文学院
“一部以智慧和同情、表现重要主题的优雅作品,令人难忘。”——《科克斯评论》
古尔纳的作品是一次对于后殖民世界痛苦而坚定的文化探索……”——《出版商周刊》
【目录】《天堂》Paradise《来世》Afterlives《海边》By the Sea《赞美沉默》Admiring Silence《后的礼物》The Last Gift
【前言】《天堂》译序 故事与译事一
2018年春,我译完丹麦作家伊萨克•迪内森的Out Of Africa全书后,为中文书名纠结良久。Out of Africa的字面意思是“在非洲之外”,就作者的创作实际而言,是“在非洲之外(丹麦)”回首往事,从作品的内容来说,也是“失非洲”“忆非洲”或“非洲梦回”,是身在非洲之外而心却仍系非洲,因而从根本上展现的恰恰是一个“走不出的非洲”。但由于《走出非洲》([丹麦] 伊萨克•迪内森著,《走出非洲》,刘国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第78—79页。)之名已经在一代代读者中深入人心,特别是通过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而几乎变得家喻户晓,思虑再三,我决定沿用旧名,也算是致敬经典,并在译后记中对此做了说明。
在随后一年半的时间里,由于工作关系,我两次走进非洲,也到访过肯尼亚,虽无暇前往保存完好的迪内森故居参观瞻仰,但在公务之余,我有幸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仰望清澈寂寥的夜空,并观察各色人等熙来攘往,常常不自觉地脑补迪内森描写过的画面,耳边仿佛还萦回着作家的不舍追问:“如果我会吟唱非洲之歌,吟唱长颈鹿,以及照在它背上的非洲新月,吟唱田地中的耕犁,以及咖啡采摘工那汗涔涔的脸庞,那么,非洲是否也会为我吟唱?草原上的空气是否会因为我身上的色彩而颤栗?孩子们是否会发明一个带有我名字的游戏?圆月是否会在碎石路上投下像我一样的影子?恩贡山上的鹰是否会找寻我的踪影?”我吹着迪内森吹过的风,不禁暗暗感慨自己与非洲的交浅缘深。
2021年10月7日,瑞典学院宣布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英籍坦桑尼亚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以表彰他“对殖民主义的影响和身处不同文化、不同大陆之间鸿沟中的难民的命运,进行了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的深刻洞察”。11月初,我收到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宋玲女士的邀约,问我是否有兴趣“重返非洲”,翻译新科诺奖得主的小说。基于多年的合作经历,她深知这对我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于是,我接受了《天堂》的译事,这部作品源于作家1990年的一次东非之旅所激发的灵感,于1994年出版后入围布克奖。就这样,我得以再次走进非洲,走进古尔纳笔下那个全然不同于我既有印象和想象的非洲。
二
《天堂》首先是一个关于小人物的小故事,是其亲身经历和亲耳听闻的故事,正如开篇所言:“先说那个男孩。”十二岁那年,斯瓦希里男孩优素福离开父母,跟随阿齐兹叔叔乘火车前往海滨城市。阿齐兹叔叔是一位富有的阿拉伯商人,此前带领商队前往内陆做生意时,常常在优素福父亲经营的小店歇脚,并在优素福家里用餐。他每次出现总是穿着飘逸的薄棉长袍,戴着绣花小帽,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气,一副友善、从容、儒雅的样子,每次到来还都会给优素福一枚硬币,所以优素福对他的来访总是充满期待。这次突然离家令优素福感到惶恐不安,他对此行的目的、期限和前景一无所知,但还是服从了大人们的安排。抵达阿齐兹叔叔家后,优素福成为其店铺的一名帮手。店铺伙计哈利勒年长他几岁,一边好奇地打探他的旧生活,一边热情地指导他的新生活。他们朝夕相处,白天在店里工作,夜晚则睡在主屋前的露台上。哈利勒以“过来人”的身份,教他工作技能和人情世故,并给他讲述各种故事。哈利勒告诉他,阿齐兹叔叔不是他的“叔叔”,而是“老爷”;优素福与哈利勒一样,都是因为父亲欠了债而被抵押给阿齐兹叔叔,成为他的免费劳工,直到他们的父亲能偿还债务——而这种希望十分渺茫。在对被遗弃的恐惧和迷茫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优素福渐渐长大,并跟随商队前往内陆,深入腹地,了解了人性的复杂和丑陋,目睹了生之苦难和死无尊严。与此同时,由于相貌英俊,他受到许多人各怀心思的关注,不仅受到男人、女人的捉弄骚扰,还几度成为人质,甚至险些成为迷信献祭的对象。而阿齐兹叔叔的太太祖莱卡对他更是贪慕已久,多次提出非分要求,被拒绝后便恼羞成怒倒打一耙。优素福五六年来优素福失去自由后,刻意不去关注时间的流逝,他十二岁离家,后来有一次提到他的年龄为十七岁,到故事结束时应该是十八岁左右。的生活一直是被设计、被交易、被摆布、被需要,他始终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到这时,他得知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已搬走不知所终,而他心仪的姑娘——哈利勒的妹妹阿明娜——则已成为阿齐兹叔叔的妻子。他不愿再寄人篱下忍辱偷生,但思来想去,却发现根本无处可去。两难之时,一位德国军官率领本地士兵来抓人充军,士兵们在院子周围留下了垃圾和大小便,在他们离开后,优素福看着抢食粪便的狗,仿佛看到了自己,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听从内心的声音,拔腿朝渐渐远去的队伍奔去——他毫无“政治正确”的概念,只是终于自己做主,奔向不可能更糟的未来。
《天堂》显然更是一个关于大环境的大故事。坦桑尼亚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的国家,早在公元前就与阿拉伯、波斯和印度等地有贸易往来,后来相继经历了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印度人的大批迁入。十九世纪中叶,欧洲殖民者入侵,1886年,坦噶尼喀内陆被划归德国势力范围;1890年,桑给巴尔沦为英国“保护地”,1917年11月,英军占领坦噶尼喀全境。《天堂》所呈现的就是一幅殖民阴影笼罩下的画卷。优素福八岁时,父母之所以从南方搬到一个名叫卡瓦的小镇经营一家旅店,就是因为德国人在修建一条通往内陆高原的铁路线,并把卡瓦设为一个站点,使小镇迅速繁华起来。但随着殖民者的不断深入,小镇的繁华昙花一现,旅店的生意每况愈下,优素福的父亲渐渐债台高筑,终至将儿子抵押给商人而酿成家庭悲剧。十二岁那年,优素福在火车站的站台上首次见到两个欧洲人,而在到达阿齐兹叔叔家之后以及随商队在内陆四处辗转的过程中,他听到许多关于欧洲人的传说,比如他们身穿金属衣,可以吃铁,他们的唾沫有毒,可以死而复生等等,也目睹了欧洲人的明火执仗耀武扬威: 公然霸占原住民的土地,掠夺当地的资源,抢走商人的货物等。殖民者的到来改变了坦桑尼亚的社会形态,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成为常态,宗教矛盾、文化冲突和部落相残也随处可见。小说透过优素福未经世事而不加滤镜的视角,将其个人的小故事嵌于社会动荡与变迁的大故事之中,增加了作品的张力和厚度。
《天堂》当然还是一个关于“天堂”乐园的故事。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具有很深的渊源,《gulanjing》和《shengjing》中都有神创世界、天堂和地狱、旷野漂泊等故事,两者还有许多相同的人物,只是因为语言不同而有了不同的名字。两者描述的天堂都是一座美丽的花园,里面有四条河流,常年绿树成荫,花果飘香,园中人无忧无虑,尽享快乐。但由于魔鬼的诱惑,人违背了神的旨意而受到惩罚,于是失去了乐园。古尔纳的《天堂》显然贯穿着一条伊甸园及其失落的主线。暂且不提优素福、乞丐穆罕默德、哈利勒等所承受的失去家园之痛,仅仅从目录上看,乐园得而复失的题旨就清晰可见:“有围墙的花园”是一个神秘而令人向往的所在,里面的水池、渠道、树木、花果就是仿照传说中的天堂而布局;“山乡小镇”“内陆之旅”“火焰门”喻示着旷野漂泊和试炼;“心心念念的树林”是将乐园进一步具象化;“血块”点明了神造人的初始,因为《gulanjing》中多次提到真主用血块造人,说明所有人都源于相同的血脉,原本没有高下贵贱之分,但现实社会却等级森严,人对同类的歧视、剥削和压迫无处不在,就在与花园一墙之隔的深闺大院里,还关着一个曾经被丈夫利用的疯女人和一个代父抵债而嫁为人妇的穷姑娘——阿齐兹叔叔娶阿明娜为妻,虽然打着基于契约公平交易的幌子,却无法掩盖其通过阴毒手段强占弱女的实质,所以他的家表面上像天堂,实际却早已被玷污和败坏,无异于人间地狱。
三
对译者本人而言,翻译《天堂》首先自然是一件“译事”,但在从阅读理解到落笔表达的过程中,我常常有卡顿之感,究其缘由,除了自身的本领恐慌之外,还与作家的语言选择以及部分人物的临时角色密切相关。我发现,原作本身已经经过了作家的“首度翻译”和部分人物的“二度翻译”,我所承接的译事不过是“三度翻译”,因此,在阅读原作时感受到翻译腔,或者本译作存在翻译腔,恐怕都是在所难免。
古尔纳于1948年出生于桑给巴尔,1968年以难民身份前往英国,1976年获得伦敦大学学士学位,1982年获得肯特大学博士学位,1985年入职肯特大学,主要从事英语和后殖民文学教学与研究,直至退休。古尔纳从二十一岁开始写作,虽然母语为斯瓦希里语,却一直以英语为写作语言,并大多关注难民主题,但第四部小说《天堂》却“重返非洲”,聚焦于殖民时期的东非——一个多元文化、多种语言并存的社会。由于作品中的人物不仅包含说斯瓦希里语的当地人,还有阿拉伯人、印度人、索马里人、欧洲人以及偏远部落的原住民等,他们的语言各不相同,作家一方面用英语讲述故园旧事,另一方面希望真实再现彼时的声音情状,于是作品中保留了不少斯瓦希里语、阿拉伯语词汇,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作家在自觉不自觉地进行语言的转换(翻译),从这种意义上说,对于作家而言,《天堂》的创作本身也是一件“译事”。
与此同时,由于作品中的人物分属不同的群体,使用不同的语言,而大部分人因教育所限,对“外语”一窍不通,需要依赖“翻译”来实现跨语言沟通。在原文中,translate和translated共出现24次,translation和translations出现4次,translator出现1次,这几个数字足以说明翻译在故事中的分量。从情节上看,不管是在日常交流、正式拜访还是商务谈判中,都常常需要“翻译”作为中介来达成任务的实现,作品中的人物不仅是“故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也是“译事”的参与者或见证者,也就是说,部分“故事”本身就是“译事”。但实际上,那些临时充当翻译角色者,不过是少数脑子灵活的人因生活所迫而“习得”了部分外语技能,并不能完全胜任译员的职责。他们由于能力所限或私心作祟,常常吃力不讨好,受到交流双方的怀疑和批评。不管是恩尤恩多的报复性误译,还是哈利勒的刻意省译,或者阿明娜的好心增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却毕竟有违译者的使命,他们的勉力应付不仅表明沟通的艰辛和意义的难以抵达,在深层次上也象征天堂的难以企及,并揭开了地狱的真相。
综上,巴别塔之后的人类会走向何方?这应该是古尔纳通过《天堂》所发的忧思和拷问吧!
译者
【免费在线读】《海边》书摘:我是一个难民,来寻求庇护的。“难民”和“庇护”这两个词都不那么简单,即使人们都听习惯了,习以为常了。我是去年11月23日傍晚抵达盖特威克机场的。这是我们的故事中一个耳熟能详的小高潮,我们常常离开已然熟悉的环境,带着一点乱糟糟的行李,藏着一点秘密和一点没有头绪的野心,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某些人来说,对我来说也一样,这是次乘飞机旅行,也是次到达机场这样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地方,从前,我走过海路和陆路,也在想象中飞翔过。我慢慢地走过空荡荡的“隧道”,我感觉里面的灯光冷冷的,十分寂静,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那不是隧道,我穿过了一排排座位,两边是大片大片的玻璃窗,还有不少标识和指示牌。外面一片漆黑,下着小雨,而“隧道”里面灯火辉煌,这就把我吸引了进去。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让我们觉得越无知。看着眼前的这个世界,我们就感觉仿佛还泡在那个水不冷不热的浅池子里,我们从小时候就要面对恐怖,我们都知道那是个温水池子。我走得很慢,每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就有指示牌等着告诉我要往哪里走,我感到很惊讶。我之所以走得很慢,是因为我不想错过一个转弯或者误读一个标识,这样,我就不至于陷入慌乱而过早引起注意。他们在检查护照的柜台把我带走了。“护照。”那个人说。我在他面前站了很久,等着被识破,等着被逮捕。他的表情很严肃,但他的眼神并没有透露什么信息。之前就有人告诉过我,在这种时候好什么也不要说,假装我完全不懂英语。当时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我知道我会听从他的建议,因为这个建议听起来有点耍赖,耍赖是弱者的常用伎俩。他们会问你的名字和你父亲的名字,以及你一生中做过什么好事,你什么也别说。他第二次喊“护照”的时候,我把护照递了过去,然后畏畏缩缩地等着谩骂和恐吓。当官的会为了一丁点儿小事就瞪着眼睛大喊大叫,我早就习惯了。他们会耍你玩、羞辱你,那纯粹是在享受行使神圣权力而获得的乐趣。所以,我等着柜台后面的那个“移民搬运工”发现什么,然后要么面目狰狞,要么摇头晃脑,再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用幸运儿面对乞求者的自信盯着我。但是,他翻了翻我的假文件,抬起头来,眼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就像一个钓鱼的感觉到有鱼在拽他的钓线。没有入境签证。然后他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他笑容可掬,叫我到旁边等着。
我一直垂着眼睛,所以我没有看到有个人来带我去问话。他喊了我的名字,我抬起头,他微笑着,那是一种友好的微笑,通人情的微笑,然后他很平和地说:“你跟我去吧,这个小问题可以解决。”他快步走在我前面,我看到他超重了,不是很健康,走到讯问室的时候,他喘着粗气,拉了拉衬衫。他在椅子上坐下,但好像浑身不自在,我觉得他正汗流浃背,却还要穿戴整齐,肯定很不舒服。我很担心他自己不舒服也会让我不舒服,但后来他还是笑容可掬,说话温和,彬彬有礼。那个房间没有窗户,地板很硬,中间有一张桌子,靠墙有一条长板凳。青灰色的墙上贴着刺眼的荧光条,我不敢用正眼看墙壁。他指着别在外套上的胸牌告诉我,他叫凯文·埃德尔曼。愿上帝保佑你健康,凯文·埃德尔曼。他又笑了,笑得很灿烂,也许是因为虽然我尽了的努力克制自己,他还是看得出来我很紧张,他这样笑是想让我放心,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工作使然,面对他的人总会很不自然,他看到了就会习惯性地感到开心。他面前放着一本黄色的记事本,他在上面写写画画,记下了我的假护照上的名字,再跟我说话。
“我可以看看你的机票吗?”
机票,哦,当然可以。
“你有行李。”他指着机票对我说,“这是你的行李识别标签。”
我装傻,没有回答。你不懂英语也知道那是机票,但行李识别标签似乎有点太先进了。“我会叫人帮你取行李的。”他说着把机票放在记事本的旁边。接着,他又笑了,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脸狭长,太阳穴有点突出,尤其是在笑的时候。
也许,他之所以笑,是期待着检查我的行李,这也是他的乐趣所在,而且,检查过行李之后,他想知道什么自然都有答案,无论我是否配合。我想,这样的检查会产生一些乐趣,就像在房间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装饰好就进去看,可以看到zuizhenshi的一面。我想,手里握有密码可以解开别人想掩藏的秘密,这也是一种乐趣,检查行李就像在考古,或者在地图上查找运输线路。我一直很安静,呼吸的节奏和他保持同步,这样,他要是心情不好了,我就能感受到。为什么要入境英国?你是游客吗?来度假吗?资金呢?你有钱吗,先生?用旅行支票吗?是英镑?还是美元?是否有人能做担保?有联系地址吗?在英国期间,你想和谁住在一起?哦,该死的,该死的蠢货!你在英国有家人吗?先生,你会说英语吗?先生,恐怕你的资料不符合要求,我不得不拒绝你入境。除非你能说明一些情况。你有什么资料可以帮助我了解你的情况吗?证件,你有证件吗?
他离开了讯问室,我静静地坐着,本想舒一口气,但还是克制住了,我从145开始倒数,刚才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从头开始数到了145。我想去看他在记事本上写了什么,担心他看破了我的沉默,但我终克服了冲动,我怀疑外面有人正透过门上的窥视孔盯着我,想因此抓住我的把柄。一定是刚才的情况有点反常,让我产生了怀疑。可能有人会关心我是在抠鼻子,还是把吃进肚子的钻石拉出来。他们想知道什么,迟早都会知道的。他们有专门的机器。有人提醒过我。他们的政府投入巨资,让这些官员受过很高级的培训,可以识破像我这样的人所编造的谎话,而且,他们见多识广,很有经验。所以,我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数着数,时不时闭上眼睛,表明我很难受,在反思,是个温顺的人。凯文,你想怎么处置我,就随你的便吧。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绿色的小布袋,那就是我的行李,然后把袋子放在长板凳上。“请你打开这个袋子,可以吗?”他说。我坐立不安,一头雾水,我希望他能说得清楚一些,我等着他把话说明白。他瞪着我,指着包,于是,我笑着点点头,起身拉开袋子的拉链。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件都放在长板凳上,好像在拆名贵衣服的包装。袋子里有两件衬衫,一件蓝色的,一件黄色的,都褪色了,还有三件白色T恤、一条棕色长裤、三条内裤、两双袜子、一件康祖长袍非洲人服装,通常为白色长袖。、两件纱笼、一条毛巾、一只小木匣子。那只木匣子是他拿出来的后一件物品,他拿出来的时候叹了口气,饶有兴趣地拿在手里转了转,接着又嗅了嗅。“红木的?”他问。当然,我还是一言不发,而那些生活的小纪念品摊在那间几乎不通风的讯问室里的长板凳上,让我唏嘘不已。不过,那些东西并不代表我的生活,而是一个线索,代表着我想要讲的故事。凯文·埃德尔曼打开匣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显得很惊讶。也许他期待看到珠宝或者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例如毒品。“这是什么?”他问。然后,他仔细嗅了嗅打开的匣子。没有必要这样嗅,因为他一打开匣子,这小小的房间里就香气四溢。“是熏香吗?”他说。他盖上匣子,把它放在长板凳上,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他就像从热闹的集市淘到了好玩的物件。我按照他的指示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拿着记事本回到长板凳那边,记下他摊在那里的那些玩意儿。他回来又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一共满满写了两三页,然后他放下笔,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椅背碰到他疲惫的肩胛骨时,他微微收缩了一下。他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很开心。我看得出他要宣判了,我不由得感到沮丧和恐慌。“沙班先生,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的开销等等,我都不了解。所以,我很抱歉,但恐怕我不得不拒绝你进入英国。你没有有效的入境签证,你自己没有资金,也没有人能为你做担保。我想你可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无论如何,在给你的护照盖章之前,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一旦我在你的护照上盖了被拒绝入境的印戳,下次你再想进入英国,你的申请会自动被拒绝,当然,如果你的证件很齐全,还是可以的。你听得懂我刚才说的话吗?算了,我觉得你听不懂。我很抱歉,但这些手续该办的还是得办。我们会去找一个会讲你们语言的人,让他跟你解释清楚。与此同时,我们会让你搭乘下一趟航班返回,还是送你到这里来的那家航空公司。”说完,他翻看着我的护照,找到一页干净的,然后拿起他回来时放在桌子上的小印戳。
“难民。”我说,“避难。”
他抬起头,我则低下头。他很生气。“你会讲英语!”他说,“沙班先生,你一直在耍我。”
“难民。”我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避难。”说完我抬头看了一眼,想再说一遍,但是凯文·埃德尔曼打断了我。他的脸色变了,阴暗了一些,呼吸也变了,我们不那么容易同步了。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做了一个动作,显然是想克制自己,但他的动作就像拉杠杆,让我下面的地板打开,让我的下方出现一个无底洞。我知道,早年,我自己也多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沙班先生,你会讲英语吗?”他问。他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客气,虽然轻声细语,那更像是在打官腔,很费劲。我也许会,也许不会吧。我的呼吸又跟他同步了。
“难民。”我指着我的胸口说,“避难。”
他冲我咧嘴一笑,好像是我在迫害他,他一直看着我,这次,我报以微笑,也看着他。他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咯咯地笑了起来,也许是被我莫名其妙的微笑逗乐了。他的神态让我觉得他正在审问一个烦人又愚蠢的囚犯,那个囚犯就是我,而我无聊的文字游戏让他无言以对。我提醒自己要防备突然袭击,但这是多余的。根本用不着防备,因为他的选择很多,而我只有一个: 确保凯文·埃德尔曼不会暴怒,不考虑使用残酷的手段。一定是那个狭小的讯问室和他跟我说话时刻意的彬彬有礼,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囚犯,我们俩都知道,我想进去,而他却想把我挡在外面。他翻着我的护照,显得很疲倦,我又觉得我真是个讨厌鬼,给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和不便。然后他又走出去,估计是去咨询和征求意见。
我知道,他会得知英国政府已经做出决定,由于到现在我都不完全清楚的原因,来自我那个地方的人,如果声称自己的人身安全面临威胁,就可以获得难民资格。英国人想要向国际社会表明,他们认为我们的政府对本国公民构成了可怕的威胁,这是他们和全世界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时代变了,现在每一个自命不凡的国际社会成员都必须表明,他们知道,热带稀树草原上那些没有规矩、吵吵闹闹的乌合之众净是胡说八道,他们不再轻易相信。他们听够了。我们的政府有没有做什么比以前更坏的事情?他们操纵选举,向国际观察员伪造数字,而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监禁、强奸、杀害或以其他方式践踏本国公民。因此,英国政府要庇护任何声称面临生命危险的人,授予他们难民身份。这是表示严厉反对的廉价方式,我们人不多,只是一个小岛,而且大家都很穷,只有少数人能凑足路费。有几十名年轻人凑到了路费,他们逼着父母和亲戚拿出私藏的积蓄,或者去借钱,果不其然,到达伦敦的时候,他们跟移民官说他们害怕自己有生命危险,就被接纳为难民。我也害怕,已经担惊受怕了很多年,近,我的担忧更是达到了危机的地步。所以,我听说英国允许那些年轻人入境,就决定去闯一闯。